記憶的本身,其實是由兩個面向所支撐起來的:真實與想像。然而,記憶的真實性往往隨著記憶的持久性漸趨減弱,彌補上的,即由想像執掌。


就像現在,我望著母親在廚房忙碌的側影,試圖喚醒幼年時母親在廚房的形象,我不管記憶的真實如何,只截取我想要的,並且擴大虛擬我的認定。於是唯一截取到的是,她與二姑在每個除夕夜裡兩人周旋在不到三坪空間的緊張局面,一個小小的廚房,宛如一個小型的戰場:切菜、殺雞、剖魚,俐落的刀法剁剁有聲,現場一片血肉淋漓;爆香物落入油鍋,剝剝作響,不管任何食材接觸油面時,都疼痛得跳躍起來,一陣煙霧瀰漫,猶如征塵四起;兩個女人頭戴廚帽如盔、圍裙如甲,各自握著菜刀、鍋鏟如利器、盾牌;然而真正鋒銳的武器不在於菜刀、鍋鏟,而是口語言談。顯然地,二姑是占上風的人,其氣勢之盛、言語之銳利,讓母親節節敗退、招架不住。母親時常沉默,讓二姑的語言隨著油煙征塵、菜刀利器,淹沒她、刺向她,她不是沒有反擊,但柔弱得沒有殺傷力,她只能任由二姑的砲火連轟,汗涔涔地搓揉著沒有防禦能力的鎧甲圍裙,搞得圍裙紅一塊、黃一塊、黑一塊,傷痕累累地表明了戰敗的事實。最後只能懦弱地流淚,宣稱洋蔥熏刺了眼。


這就是記憶中母親在廚房的形象,不僅是一個戰敗者,而且懦弱可憐。那時年幼的我已懂得生氣,氣二姑的蠻橫,但更氣母親的懦弱。儘管記憶中有其他形象的可能,我卻將它們排除不予截取,並且加油添醋地促使這個形象的完整,然後恨恨地帶著怒氣,不想原諒母親的懦弱。儘管二姑與母親已二十多年不曾出現在同一間廚房裡,但我仍不放棄我的怒氣,原因是母親在二姑面前所展現的懦弱從廚房延伸到與姑姑、叔叔們相處的模式。


姑姑、叔叔們的嘴都很尖酸刻薄,而這樣的「才能」只用在母親身上。母親本身沒什麼錯,錯在她的丈夫是家中的長子,仗著父母的溺愛,目中無人、任意作為,因此姑姑、叔叔們對父親多有埋怨,所以廚房戰場的形成,根本是受到鬩牆戰火的波及。其中就屬二姑的嘴最厲害,在她的眼裡,母親一無是處,她藉著對母親的蹂躪,掙得一些對父親的精神勝利。偏偏父親只在乎自身在家族事業中的掌權,母親受姑姑、叔叔們的欺負他一概不管;我想,父親有意利用母親的懦弱以平衡他的霸道。


母親的懦弱,一直都在,就像現在會在廚房裡忙碌,就是因為二叔命令母親要為住院的二姑照料一切。二姑,沒有結婚,病老住院,兄弟姊妹們避之唯恐不及,在二叔一聲令下,照顧二姑的擔子就落在母親身上。


是的,母親果然如我的記憶,只會懦弱的承受,不懂得反擊。我,故意挑釁地問母親:「二姑不是嫌妳煮的東西不好吃,她吃得慣嗎?」母親完全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,喃喃地猶如自言自語,說二姑的廚藝真好,她有好幾道菜是二姑教的,真希望能再跟她多學幾道菜。我又挑釁地說:「以前一起煮年夜飯時,二姑常羞辱妳。」母親還是一樣喃喃地說,說她不記得有這樣的事,說她倒記得二姑挺會談古說笑。我還是不放棄地挑釁:「妳難道忘了他們那些人是怎樣地對待妳?」母親乍然停止炒菜,然後轉頭凝視著我,面帶嚴肅地說:「人為什麼要這樣計較?」之後又喃喃地說:「妳二姑病得那樣重,妳應該要去看看她。」


就這樣,我隨母親來到了醫院。我充滿著武裝,隨時準備為母親反擊。


然而,這不是另一個戰場。


二姑,像一個曾經充氣過飽如今猛然洩氣的氣球,她的皮膚到處可以看到皺褶;那些褶紋粗糙顯眼,彷彿刻意宣揚歲月與病痛對二姑軀體的強制占據。面對一個這樣的軀體,我不得不卸下武器。然而,防禦之牆仍在。


只是,母親與二姑,在用餐的過程中,兩人像是小女孩在扮家家酒,我的防禦頓時凸顯了我的機心,這時我好像是比她們還涉世過深的老人。


病床上的小餐桌,擺滿了碟碟盤盤,母親與二姑,一邊說話,一邊咯咯笑。她們為對方夾菜,每夾一道菜,就說一個名稱,那些名稱包括:生煎鮑魚、焗烤龍蝦、嫩燒羔羊、奶油干貝……她們宣稱她們在吃山珍海味。其實,二姑有糖尿病,所以母親煮的食物都很清淡,她們以遊戲的方式,讓飲食變得豐富有趣。這兩個小女孩,最後以一杯酒為這豐富的一餐畫下句點,當然這僅是白開水而已。她們舉起杯子時,我也忍不住跟著動作。啜了一口,我彷彿喝出了酒味,有微醺的感覺。


母親去洗滌餐具時,病房就剩我與二姑。二姑告訴我,她在加護病房時,在迷糊的意識當中,她對死神完全投降,甚至祈求生命的完結。但她一直聽到我母親對她的呼喚,那呼喚聲彷彿她童年時貪玩至黃昏,我祖母喊她回家的聲音。於是,放棄生命的念頭才轉為求生的意志。在一個早晨裡她睜開了眼,望著身上冰冷的儀器、蒼白的牆,心裡充滿著恐慌,等到病房探望的時間一到,恐慌的心才放下,因為我的母親來到了她面前,兩人一見面就淚眼相望。二姑說,妳母親真像個菩薩。


母親回到病房後,宛如小女孩的她們依舊笑聲不斷。


當我掩門要離開病房時,記憶中除夕夜裡的廚房,已煙消塵散。或許,從來沒有戰場的存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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