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有一次偷偷在我耳邊說:「如果有下輩子,我想當個廚子。」然後偷偷吃了-個桌上的糖,他有糖尿病,並需控制糖份。他在醫生的囑咐和自己的修行中,找到平衡點。
在台北的道場,某一年他親自主持,他的理由:當天的主講者是我。我很吃驚,因為我和佛光山沒有太大的淵源。但他先對主持道場的小尼姑半開玩笑地說了一段話:「我本來現在該在揚州參加我創辦的揚州論壇⋯⋯可是這個小師姑把我訓了一頓,她罵我:「師父,您在台灣住了六十年,喝了台灣六十年的水,你怎麼可以老是把揚州當故鄉?台灣才是你的家!」星雲大師笑笑的說:「有理,她罵完,我就留下來了。」
他介紹我的時候用了一段佛經的話:大意是大地孕養了我們,大地就是我們的母親。我們要輕輕踩著它,如對母親的感謝。「我對於全球暖化的知識,都是來自於文茜女士的的節目,她是我的老師。所以她的演講,我要親自主持。」
星雲大師用他的一筆字「拍賣化緣」來的經費成立了「真善美新聞獎」。某一年,最佳貢獻獎他希望把獎頒給我。但評審委員認為我太資淺,應該先給老一輩的新聞界人士。他的大弟子告訴我,好遺憾,我回:身外之物,沒有關係。
第二年情況還是一樣,星雲大師的作法很特別,他尊重評審委員會的決定,但自己自創另一個獎項,之前沒有之後也沒有,還宣布他自己來決定人選,自己頒獎。
在我上台領獎之前,他談到一個寓言。
三個死者到了地獄,見到閰羅王。一個搶別人的食物,因為家人沒有飯吃。閰羅王告訴他:你來錯地方了,不該下地獄。
第二個殺人犯,滅絕一家子的人,因為他的妹妹被這家的一名男子侵犯了貞潔。閻羅王回他:人家一個人傷你十分,你卻殺滅他們,永不得活著。於是一拍,判他下十層地獄。
最後一位是某報紙的總編輯,他直接問閻羅王,我沒有殺任何人,我為什麼來了地獄?閰羅王回答他:你為了個人享祿,奉承權力,殘害百姓的你也眛著良心歌頌,你傷害、甚至因為你社會沈落,沒有是非,你該下十八層地獄。
星雲大師從小家境清寒,長得眉清目秀,但留在家裏,當時正鬧著飢荒,他必然餓死。於是媽媽含著眼淚,把心愛的兒子送進廟裡。
他沒有機會上學習字,他說:各位新聞界的前輩,你們都是我的老師,我是看著報紙自己研讀,才能識字,讀佛經,講道。這是我創設這個奬項的原因。
當時台灣的新聞界已經淪落,老一輩的感慨不語;新一輩的人靜默不語。整場的空氣,𣊬間凝結。
幾年前,星雲大師已經數度中風、病危。我2019年最後一次探訪他,他身邊的人特別安排我參觀佛陀紀念館,知道我身體不好,特別用小車在紀念館中穿梭。他們輕輕告訴我,大師身體不好,我們不告訴他你幾點到,否則他會撐著身體,請妳體諒。
我馬上問:那我是不是該走了,別打擾大師呢?他們說:他盼了好久,知道你得了肺腺癌,還要我們特別祈福。
盼,在一位大師是什麼意思?
我走到他見客及休息的大樓,已經雙眼失明的星雲大師就站在大門。當時仍有秋風掃落,雖是南部,仍然冷意十足。
他挺立的站在門口,我吃驚地趕緊跑上台階。那一年,他已經94歲了,也已經生了大病。
直到上頂樓時,他才坐著輪椅上樓。
我問他身體,他說:「對於死亡,我早已準備好了,就怕他們(指弟子們)沒有準備好。」
我上一回在這個頂樓辦公室是八八風災,佛光山在最短時間內,安置了近四千個災民。下午接到高雄縣政府電話,傍晚已經全面動員。衣服,洗個熱水澡,炒熱米粉,熱湯,⋯⋯原本神聖的佛堂成為災民打地鋪有熱毯棉被的居住地。
我到訪的時候,已經時隔八八風災約一週,災民失去家園,怕未來生活沒有著落,經常有糾紛。包括宗教信仰以及吃素食。當弟子在頂樓辦公室向星雲大師報告時,星雲大師望著高屏溪沿途掏空路基,他下了指示:附近餐廳也是災民,就讓他們在那裡用餐,也算對鄰居的幫助。
至於他們拒絕佛像等,星雲大師更認為自己疏忽了,他們信仰的是長老教會,希望弟子找到他們的牧師,在這裡陪伴他們。
當時清淨優美的佛光山有一部分也是災區,滿地尿酸味,蒼蠅飛舞。師姑們打掃時,若聞到有災民隨地小便,自然以水冲洗。結果她們都被星雲大師教誨了一頓:「他們已經沒有家,到這裡寄居,妳們雖然面帶笑容潑水,不是趕人嗎?有時候,我們也要學習山上人的生活方式。」
2019年我最後一次離開時,以為在辦公室道別了。到了一樓,星雲大師又站在門口送客。前面一排媒體,我請他趕緊回房休息。接受採訪約5分鐘,一個記者用眼神暗示我,星雲大師還站在大廳。
我又小步跑進去,有點喘,他說:我一定要送別妳,看到妳上車。我們不知道何時才能再次相見。」
那回見面後,我去了美國麻省理工學院,之後回來,就是COVID-19⋯⋯在防疫考量下,他不怎麼方便見客。我自己身體愈來愈差,走不了坡路,心中惦著:好一點時,就去拜訪大師。
好一點時⋯⋯
歲月就是這樣,兩年前他高挺的身體對我揮手,一直揮手⋯⋯
面對死亡他充滿智慧。他知道,那是此生的訣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