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小劉醫師!護理站裡面有蛋糕唷!可以去吃~」
小護士們喜孜孜地跟我報好康,身為醫院內永遠的覓食者之外科醫師我,當然是開心撲向蛋糕,一看,挖!還是白木屋的蛋糕!
邊吃邊問:「怎麼會這麼好?誰的蛋糕阿?」
敲開心~~(*´∀`)~♥
「就那一床阿!單人特等病房的,妳知道嗎?昨天阿~病人阿姨她的男友,求婚囉!」
「甚麼!」整個護理站裡爆開眾人的歡呼聲,大家嘰嘰喳喳的討論難得一見的病房內喜事!
特等病房裡,住的是一個年屆50左右的病人,月香姨。
乳癌切除過也接受過完整的化療電療流程,多年後卻復發,多處轉移,髮落、骨痛,標準的末期癌症病患。
特別的是,她沒有任何親屬兄妹子女,父母皆歿,年輕時經營某個禪修團體有成,成為信眾口中的「師姐」,住院進出多次,周圍圍繞的都是長袍布鞋、仙風道骨般的師兄妹在照顧其起居。
每次踏進病房,我都會被大陣仗兩側夾道合十鞠躬迎接,要印象不深刻也難。
因為沒有其餘家屬,每次病情的變化都是殘酷又直接地跟月香阿姨討論。她總是溫柔細聲地先感謝所有醫護人員的照顧,然後仔細聽過我們所告知的變化…
白血球低下了、細菌培養長了棘手的細菌了、肺部感染了、抗生素要從一線二線改成第三線了,諸如此類的。這些隨著疾病變化而來的次發感染,還不是最難啟齒的。最難啟齒的是…
我:「月香阿姨,妳今天覺得怎樣?」
月香(淺笑):「今天還是,腹脹、全身痠痛、尤其後背的地方更痛了」
我:「止痛藥現在這樣吃夠嗎?晚上有辦法睡嗎?」
月香:「晚上最痛的時候,我都起來打坐」,她抬起眼皮,頭髮跟眉毛都落光了,睫毛顯得更明顯,她問:「劉醫師,我這痛是…」
我急忙回答:「這痠痛我幫妳把止痛貼片劑量增強」
她搖頭:「不是,我不是問這,我是問說,腫瘤轉移到骨頭的地方,是不是增多了?」
我捏著早上最新抽血出來的報告,腫瘤指標跟骨骼轉移指標,都怵目驚心的倍增,我眼睛定定地看著月香阿姨,無法啟齒的答案,沉默中的「肯定」喧嘩著。
月香阿姨低頭默禱了一會,又抬頭問了:「指數多少?」
沒有其他家屬可以預先做解釋,周圍師兄妹也都順著月香阿姨,讓她一線先知道自己所有病情,我開始搬椅坐下,握住她的手、拍拍手背,把報告攤開一項項告知。
月香阿姨回握了我的手:「劉醫師,沒關係,該怎麼治療就怎麼治療」
「我這條命就拜託妳了」
我回望她,不哀不怨又充滿勇氣,月香阿姨瘦小堅強的身影,一直是我很掛念、懸在心上的。
月香阿姨的病情好好壞壞,體力在打完營養針跟白血球增生素後,稍微好轉,短暫出院沒幾天,又因為疼痛或是體力衰退回來住院。
每次住院陪伴的,都是不同的師兄妹輪值,安靜又帶著尊敬服侍,而月香阿姨除了打坐跟忍受疼痛到昏睡,幾乎不太開口跟周圍人聊天,就算短短清醒的時間,月香阿姨的眼神也是落寞著。
直到三個月前,開始不一樣了!
她身邊的師兄妹人數減少,多出了一位中年男子,不穿長袍,髮鬢略白,自稱是月香阿姨的「朋友」,仔仔細細24小時無休伴隨一旁,照顧吃飯穿衣。
主要照顧護理師,旁敲側擊問了出來,男方竟是月香阿姨在成為宗教領袖前,時間相隔了數十年有的初戀情人!
男方離婚後進入團體,巧遇月香阿姨,慕濡之心卻礙於身分,遲遲無法表明,直到最近才獲得月香阿姨首肯,改由男方到病床邊照顧,兩兩在病床邊細語相視而笑,看得我跟其他護理師眼睛直瞪。
每個護理師口耳相傳,雀躍跟小小八卦力量,就足以讓這些女人們開心上半天我常常在想,醫院的組成其實是很大成分的,家庭組成模擬?!
醫者扮演著父執輩的權威、定奪、責任,但是說到真正朝夕相處、噓寒問暖的,都是這些像是媽媽們的護理師來扮演,舉凡慢慢突破心房、了解到更深一層病人的家庭、人際,看著送往迎來究竟是誰主要照顧者,這些工作真的要護理師才知道。
現今的病房護理師也都以女性居多,試想,如果讓男性來擔任主要病房護理的工作,可能三周還搞不清楚病床旁邊那是誰誰誰,反而是三小時就知道病人開哪種車、喜歡哪種球賽…這類的居多吧
三個月的所有照護時間,男方盡心盡力,我們都看在眼裡。
最明顯改變的是月香阿姨,笑容變多了,眼神也有光。
在這個疾病沒有遺忘了步步侵略骨骼、肝臟的病房內,卻有著濃濃的希望。
我問她:「阿姨妳最近氣色很好唷!」
月香:「真的嗎?」(笑)
我:「痛啊、腹脹那些呢?」
她:「現在比較不會了,說了妳們年輕人可能會笑,可是半夜我痛的時候,他都會牽著我的手陪我一起熬夜」(灬ºωº灬)
我轉頭看男方,正在角落幫忙沖泡月香阿姨要吃的營養品,我:「那很好唷,阿姨妳的抽血指數也越來越進步,要加油唷」
她:「我一直一個人,很久很久了,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來養好體力」
原來月香阿姨之前回團體內,正式卸下職務,專心養病。這是她人生難得的,只需要考慮自己的個人幸福、好好珍惜的時間。這比甚麼白血球增生素或是自費營養品,都還要來的有用。
我邊吃著蛋糕,回想起月香阿姨這前前後後好幾年的治療,聽到月香姨的最新進度,一整個打從心底替她高興,正在催促著護士們快講整個實況過程。
就在前一晚,經過了三個月時間的無微不至照顧,護理師們也都非常熟悉跟信賴的男方,在病房內單膝跪地求婚了。(WOW~~~)
然後在月香阿姨邊落淚邊點頭的時刻,男方到護理站內公布了這個好消息,所有護理師們都衝進病房內恭喜,有的還跟著掉了眼淚。
男方馬上去買了蛋糕跟一堆宵夜,請全護理站的人一起分享喜悅,還特地留了一份蛋糕要給隔天的白班人員,也就是我正在吃的這份。
我一整個雞皮疙瘩飆起,又開心又驚喜,打算吃完蛋糕馬上跑去找月香姨~
路過的一元學弟飄進來,看到有蛋糕立刻跟著動手吃起…(눈‸눈)
喂…好歹問一下吧!
一元學弟是問了沒錯啦:「哇!蛋糕耶!哪來的?」
我:「白木屋來的」
一元:「喔是唷」,大口吞了吞又問,「那這個”白目”,是去哪汙來的?」
(☉д⊙)你才白目啦!
我跟著幾個小護士進入病房,進入月香姨房間,月香姨整個容光煥發,跟我們有說有笑,其中還有個護士問了接下來的打算,月香:「我想把氣色養好一點,因為說之後要拍…拍那個婚紗照」(燦笑)哇!!
她還問:「之前有聽你們講在團購不錯的保養品,是不是我也可以一起買?」
哈哈!阿姨妳這就問對了,醫院內護士們閒閒最厲害就是團購。還有一次把花蓮提拉米蘇店一個禮拜的蛋糕出貨量都全包,就是我們醫院啦哈哈。
團購單上眾多保養品跟化妝品,月香姨像小女生一樣笑鬧指點,最後買了一條口紅,兩周後到貨。
她說:「要有好氣色,拍起來照片才會漂亮。」
然後微笑了好久好久,平靜的人生湖面,激起陣陣漣漪。
邊聽著阿姨跟護士細數昨晚的點滴,男方如何精心安排意外求婚等等,我也跟著微笑起來,心中盤算著回家怎麼跟老公「蜜蜂先生」講
當年蜜蜂先生安排求婚驚喜時 ,網路群組發了私訊,群組內包括我!
所以我納悶著看了大家回應樓越蓋越高,只好出聲…
「欸…那個…我都看到了咧」當場炸掉破功XD
事後蜜蜂抱頭哀號了很久很久 (☍﹏⁰)(捧腹)
到現在茶餘飯後都還想到會調侃一下,這些時間過去,其實想想這樣的「驚喜」其實還真的很令人開心….(´≖◞౪◟≖)(再捧腹)
過了周末完,再上班時,腦袋思緒還沒從周末連值後的疲勞恢復,我進到護理站,看到主要照顧護士一臉凜然,抓住我到一旁角落壓低聲音:「劉醫師,不好了!月香姨那邊出事了!」我大驚!
男方求婚完隔天,一待月香姨寫完結婚登記表跟各種財產轉讓同意書之後,消失了!
月香姨等了整個周末聯絡不到人,發現財產被一提而空,徹底死心,要求停止治療並且自動出院。天啊!聽了心都碎了!
我連忙問:「月香姨有沒有怎樣?周末我在別區病房值班,可以跟我講啊!」
護士囁嚅:「大家都想說男方很熟了,周末要休息沒來醫院,結果周一一早就發現出事了…現在怎樣都聯絡不到,而且…連男方留的電話都是空號」
我驚駭萬分的步入病房,看到的景象…幾乎要掉淚了。
月香姨頹然,整個魂都失去了…
已經蒼白的臉色幾乎沒有生氣…
她喃喃著:「我怎麼想的到呢?」
「他說簽完之後我們就是真正的夫妻了…」
「他叫我等他過完周末,處理完事情,就都好了…」
我問有沒有報警?帳戶凍結?
這時旁邊又出現了之前那些師兄妹,安靜的隔絕了我,說要給月香姨休息。
之後月香姨一個禮拜的時間,都沒有再開口。抽血檢查、點滴打針,行禮如儀,卻像是個沒有心了的殼子。
我試著病情解釋再解釋,她都無神的看著我,面對我們的查房跟詢問,她都沉默以對,昏睡的時間也越來越長。
一周後,月香姨唯一開口講的話是:「我要sign DNR」(簽名自動放棄急救同意書)
住院住久了,末期病人可能會遇到的最後關卡,急救到底?藥物就好?插管或心肺按摩復甦?都是醫師跟病人及家屬需要很大心力去獲得共識。
所謂DNR又分兩種,病人無清楚自主意識時,由主要決定者的家屬決定;若病人有清楚意識時,由病人自主決定;這兩種,效力後者強過於前者,在解釋上的難度也是困難過萬分。
而月香姨清楚的自我表示,放棄一切藥物,急救相關處置,連強心劑這類藥物,都不要…
她拿到同意書,抿著嘴簽了下名字,我不禁想到…在簽下這份同意書之前,她才以最開心的心情,簽下了另外一份所謂的結婚同意書。
一前一後,天堂地獄。
兩周時間過去,月香姨的體力跟免疫力接連敗陣,她最後的一晚正是我值班,敗血性休克後除了給予水分,升拉血壓的強心劑不能給(她交代過的),陷入昏迷後血壓低到無法測量,大家正在床邊兵荒馬亂…
這時心電圖run VT(心室頻顫),急救的處置法是電擊,護士推來的電擊器、我急著抓起兩側電擊板、準備好姿勢…卻無法電擊,因為,同樣,她簽立的DNR裡也放棄了電擊。
然後,喘…氣從口只出不進,出現了喘嘯音,卻除了氧氣罩之外,不能插管…
我整個人的內在魂都已經演練過所有反射般的急救動作了!…想起月香姨說過的那句話:「我這條命就拜託妳了」
卻被強壓住的限制所有身體動作,僵住,不能救。
在眼前看著一切生命依附著肉體的指數消失,血壓、呼吸、然後是心跳的曲線…
當心電圖響起警示蜂鳴聲時,我跟所有床邊護理師們都紅了眼眶。
頹然走出病房時,眾師兄妹合十,默禱。
我卻只想仰天長嘆。
為…什…麼…?
卻無從問任何人…或再問任何事…
最後更換完衣服,月香姨要被推離病房前,我上前握住她曾經軟軟柔柔的手,…「我這條命就拜託妳了」…「要有好氣色,拍起來照片才會漂亮。」還有……「我怎麼想的到呢?」
月香姨這些日子以來的所有相處、照顧、藥物調整、叮嚀關切、住院出院,竟讓我成了最後最後、最難放手的人…
在她連自己都放棄了自己之後…
醫護人員,沒有比較會說「再見」,也是肉做的心、也是會痛。
最終,只能拍拍阿姨手背,放手,目送。
隔天,團購的東西送來了,月香姨的口紅孤零零躺在認養區中。我在護理站內看到時,一手摀著嘴、一手握起那條曾經滿載著希望的…小小口紅。曾經走過的人世間,宛如船行過卻又一切恢復平靜的湖面。
終究忍不住掉了淚。
寂寞深閨,柔腸一寸愁千縷。惜春春去,幾點催花雨。
倚遍欄干,只是無情緒!人何處?連天衰草,望斷歸來路。~李清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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