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是農曆二月十五，師父離開我們正好一個月了。《金剛經》所說的有為、無為法，在這幾天當中，全化為夢幻泡影，似電光閃爍般那麼的不真實，扎進了心中。跟隨師父出家這三十幾年當中，回憶寫下這片段的記憶，可能只是夜晚星空中的一顆小小行星，也可能是晚霞下那一抹雲彩，歷歷訴說著對師父的思念。
🎋如佛
我沒見過佛，天天拜佛、求佛，知道要學佛，這是年輕時的我。師父常常在皈依典禮時，要求台下皈依者要時時稱自己「我是佛」，但當時的我，還是找不到佛在哪裡？都知道在心中、在虛空、無所不在，但遲遲未找到心中那尊佛。
在過往數十年當中，陪伴師父走遍大江南北，所到之處，無不法音宣流，經歷之人，無不如沐甘霖。這期間，我見到師父腿跌斷，堅持上台講經；手骨折，照樣巡工地講開示；眼睛看不到，執意要到工地看工程；發著高燒，卻說我一生「永不退票」，照常會客去；腦部開刀，身上還插著管，對著醫護人員宣講三皈依。
我常常問師父，您一生遭遇那麼多磨難，從日本侵華、國共戰爭，到白色恐怖等種種無數困境，到底是怎麼度過的？您總是一句「想當然爾」，又或一句「有佛法，就有辦法」，總是那麼雲淡風輕，不忘時時照亮著每位眾生的心靈。
記得有一年，兩岸因種種因緣際會，共同舉辦了世界佛教論壇，回憶起那次，在溝通過程中，面對種種兩岸問題的窘境時，師父總會說：「為了兩岸兄弟之情，我願化做河水，願做那座橋梁，被人踏過也在所不惜。因為我見過血流成河，經歷過家破人亡，我雖是老邁的身軀，如果能為眾生做那麼點事，我都不願見兩岸兄弟再有殘殺，因為是兄弟啊！」我不禁想到，在經典中亦曾寫道，佛陀為了釋迦族，亦多次往返於拘薩羅國阻止兩國爭殺，因為兩國本就是親眷關係。
這樣的佛陀，這樣的師父，彼時的我，終於知道，佛，在哪裡了。
🎋如師
師者，傳道、授業、解惑也。我不是一位聽話的徒弟，十幾歲到佛光山，帶著叛逆又調皮的習氣入了這大家庭。年輕時的我，以為師父是名詞，只是拜完師，就可以是「師父引進門，修行在個人」，可以做個「自了漢」修行就好，豈料，因緣的接引，讓我這位小徒弟可以那麼沒有距離地親近師父。
從小在寺廟長大的我，只知道見到師父要拜、要給紅包，這是既有現象。但我的師父，是一位出家前，培育徒弟，在最窮時，送徒弟留學；任何人只要發心出家，還可以拿到師父給的衣單、襯錢，深怕徒弟委屈；我的師父，會體諒徒弟辛苦，叫我們要多休息；怕我們出家會與家人斷了聯繫，又常舉辦佛光親屬聯誼會。記得有一次，爺爺往生，師父竟然執意從醫院中親臨爺爺的告別式，不顧老邁身軀，屈身到我這小徒弟家中主持告別式，這分恩情，永生報答不盡。
在三十歲時，有一天，師父要我到美國念書，我堅決不肯，一向師父的交待，我都是先拒絕，師父告訴我，這張文憑不是為你自己讀，你要為眾生讀。我繼續討價還價，我說，那到日本好了，漢字比較多，語言才不會那麼辛苦。師父說：「到日本，以後你只能到一個國家，到美國念書，未來你可以走遍全世界。」就這樣，偉大的師父，培育了我走向世界。
近二十多年期間，長期派駐在大陸，恢復祖庭、建設各地組織等工作。當時年輕，很不解地問了師父，佛光山已經那麼多道場了，為何還要回來建祖庭？大師當時回答：「我是回來報恩的。」我又問：「報什麼恩？」師父說：「師長恩、眾生恩，我從祖庭將法燈傳到台灣，從台灣傳遍全世界，現在，我有責任將法燈再傳回來了。」
就這樣，師父除了教我做人、教我處事、教我建築，一步步的教育我要成為全才的出家人。記得有一次，大師問我：「這個空間有幾坪？」我回答：「約一百坪。」再問：「可容納多少人？」回答：「約一百多一點。」又問：「廁所幾間？」我回：「八間，男四女四間。」就這樣一問一答後，師父開始說：「如果一百個人，中間休息時間只有二十分鐘，一半的人要上廁所，五十個人也只有二十四秒可以上廁所……」忽然之間，我如醍醐灌頂，原來我的師父，是心細如絲；原來我的師父，永遠將眾生所需要的擺在第一位；原來我的師父，是用身教、言教在教育著我這個愚鈍的徒弟。
原來，我的師父，真的是傳道、授業、解惑也。
🎋如父
一日為師，終身為父。所有天下的父母，無不希望子女成就更多，無不心繫徒弟弘法續命。我的父親走得早，但在師父身上，找到了那分是師是父的溫暖。我的師父，是讓徒弟每到一處新鮮之地，讓我們去親臨體會世間之處，而不是阻止我們去探險的師父；而他老人家，卻是在徒弟玩到夜深時，在家門口等著我們回家的師父。
記得幾次到國外，師父都會交待當地法師帶我們出去看看，然後等夜晚回來時，又默默在門上守著我們回來，一句「肚子餓不餓？」頓時融化為熾熱的眼淚流淌在心中。我的師父不會責罵我們回門那麼晚，是一位人間的父親，等待兒孫回家的父親。他擔心著我們的安全，掛念著我們的慧命，安排著我們的未來。
這樣的師父，仰之如彌山之高，潤之如水之深。為父，是位最偉大的父親！
有次在宜興祖庭大覺寺跑香，我開玩笑跟師父說：「師父，反正來世也逃不出您的如來神掌了，您就將來世派令先開給我，我好今生準備準備。」師父回答：「來世你繼續當我徒弟，幫我繼續蓋房子。」
「驀然回首，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」，師父雖然圓寂了，但是他無處不在。師父，我這次不拒絕您了，來世再繼續幫您蓋道場，走向人間淨土的道場。
（摘自天下文化出版《星雲大師的身教與言教》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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