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晨,抖落雨衣上的露水,收拾好登山背包,水瓶中盛滿溪水,然後循鄉道,越陰山,經烏斯,朝南雙頭山進發。


原訂計劃,希望化兩天的時間,能夠到達向陽山與霧峰峽谷的中途;如果順利的話,再一天,便可進入南橫公路的檜口。


雖然,預期如此,而事實上這段路程,不僅渺無人煙,沿途高山峻嶺,陡壁懸崖,即使要想走上像樣的道路都沒有;但憑探尋方向的準確,循著原住民狩獵的羊腸小徑,小心謹慎的往前走。


離開鄉道,繞著南雙頭山麓,起伏蜿蜒的林道,時斷時續;有時越溪過水,有時林間穿過,偶爾行走危岩險坡,在在處處,稱得上千辛萬苦。有時為了避開惡劣地帶,選擇較為平坦安全路線,少不了必須繞道擇向;行程中,好幾次迷了方向,幸虧攜有詳細地圖和指北針,才沒有發生令人恐怖的山難。


好不容易,歷盡艱辛,耗去了一天半的時光,終於抵達向陽山與霧峰的峽谷口;我打量身後緊跟著的三位新戒比丘,滿身汗水濕透,露出勞累的微喘,心念中立即下了個決定。


「下午不走了,先喘口氣歇一會,然後到溪溝裡洗澡滌衣。」我交代說:趁他們三個打點自己,我獨自走向不遠處的入山口,展現眼前的正是我所預料的一條道路;因為放眼所及,沒有林木,一片空曠,應該是林務單位筏木不久,必然闢有載運木材的便道;有便道少不了一定有筏木工人住的工寮。


沒有錯,一處如鏡懸壁的峭崖下,座落著一間鐵皮搭建的工寮;工寮裡,留有竹編的通舖,橫樑上掛著煤油燈,燈裡猶存餘油,其他一無長物。


這是個歇腳的好地方,我隨即回返谷口,招呼三位正在休息的新戒比丘;大夥兒提著背包,非常歡喜地跟隨我走向工寮--


天黑了,山中的夜來得特別早,我叫仁戒點燃煤油燈;不怎麼明亮的燈火,寮內顯得昏暗,幾乎不易辨識彼此的面部表情。


「今晚你們可以放心睡一覺,睡在竹床上不用耽心蛇的侵擾。」我安撫他們說:


「師父,時間還早,請您為我們開示。」仁慧提要求:「你們不覺得累嗎?」我說:「還好。」


還好,他們是真的「還好」嗎?與我這個老比丘相較之下,心與口又豈能如一!不過,善意的謊言,應該是可以諒解的。


「你們想聽些什麼?」我問:「您過去在大陸行腳的事。」仁定說:「過去的事暫且不談,我來跟你們說一件五十一年間,行經中部橫貫公路的事。」我想起在台灣第二次行腳,一段記憶猶新的往事。


五十一年的除夕夜,我從霧社到達克難關,氣候非常寒冷,空氣也很稀薄;原本打算在天黑之前,提早找個地方歇腳,結果沒有辦法如願。因為克難關是陸軍的寒訓中心,軍事訓練基地屬於保密性的,自然不容外人逗留;無奈,只好繼續前行,朝合歡山方向趕路。一路上,加快腳步。


天寒地凍,北風刺骨,要不是路況不佳,必須爬坡越嶺,很可能承受不了高山的冰冷氣候。當我抵達櫻峰之時,離合歡山還有一段距離,而兩腿已經發軟,兩腳也已麻木,實在走不動了;心想,若不能就近找個地方休息,真的會癱瘓倒地,連性命都不保!


還好,運氣不錯,就在不遠處,隱約見到一間房舍;當時精神振奮,腳步加快,心底頓然昇起一份溫暖。


走近房舍,不見門窗,入內掃視,原來是一處廢棄了的工寮;雖然如此,仍舊值得安慰的是可以免除露宿,只要生一堆火取暖,此處堪稱「救命」之家!


夜來,大概是一日的行程消耗體力太多,勞累後的疲倦,使得眼皮直往下垂;顧不得睡前習慣性的禪定修養,在火堆旁,舖上雨衣,鑽進睡眠袋,倒頭曲身而臥,享受一個靜寂的除夕夜。


黑夜,不知什麼時辰,朦朧中覺到有五六人走近火堆;緩緩地跪了下來,其中一位合掌說:「和尚!請您救救我們。」「阿彌陀佛!」


我坐起身來,結跏趺坐,用睡眠袋裹住肩背,然後閉目淨念;下意識中,昇起憐愍,誦了一聲佛號。


「請各位坐好,心念清淨,我願意幫助你們;但必須告訴我,你們因為什麼原故而淪入鬼道?」我詢問:剛才合掌說話的人,再次起身朝我頂禮致謝;然後把事情的經過,詳細地述說了一遍。


原來他們都是退伍軍人,由輔導會輔導來這裡開路;從霧社到大禹嶺,逢山闢路,遇水建橋,工程既困難又危險;尤其是克難關路段石峰絕壁,左右懸崖,必須用炸藥開山,炸掉崢嶸陡峭的石峰,才能移平成路。


石峰太陡太險,幾無立足之處;他們六個人負責打洞裝炸藥,必須攀上石峰,完全依賴雙手雙腳,利用繩索,一尺半尺的往上爬。好不容易把石峰炸垮了,大夥兒近兩百位退伍士官兵,挑的挑,抬的抬,將岩石倒放兩旁;當時的環境,沒有怪手之類的工程機械,完全靠人力,工作過程中的確非常艱苦,上級的口號是發揮滇緬精神,後來命名叫做克難關就是這樣來的。


石峰是炸垮了,剩下最後的峰底部份,這部份也最難,東倒西歪的巨岩,必須用炸藥炸碎,才能有能力移走;他們六位作了一番規劃,預計分成三大部份,十五個工作天,就可以移為平地了。


俗語說:是福不是禍,是禍躲不過。當炸石工程進行到最後,也不知是袍澤們興奮過了頭?還是喜極疏忽了安全?六個人收拾起工具,準備撤離現場,恰好其中一位尿急,躲到巨石後方便一下;此刻,突然有人在大聲的喊:「不要動,他們還沒有到達安全距離!」


叫嚷的人語音剛停,滿耳如疾雷般的炸藥轟然響起--「完了!」他們六個人就這樣隨巨石全給炸碎了。


「阿彌陀佛!」


死得好冤枉,他們在臨死的那一剎那,心念中發起的是極端的憤怒,無比的瞋恨意識,相應了過去本有的惡業;因為我們人,無始所作的善惡之業,依於臨終時心念的發動,加上當時的緣境,從業的感應而牽引往生的道路;也就是說,業因業果,緣慮與心,感應交通,確定往生的因果律。


為什麼要學佛?為什麼說:信佛、學佛、可以成佛?其中的道理就在「因果」二字。佛說因果經有這樣的法理:「如是作因、如是受果。」


依於所作因,是業?是道?其所受果,必然從作因而感果;所謂善有善報,惡有惡報,不是不報,時辰未到。


「老和尚!我們應該怎麼做,才能脫離鬼道,再世為人?」這正是他們的問題。


於是,我為他們授予三皈五戒;仰承三寶的力量,獲得慈悲的加被。


鬼道中,淨持五戒;不要多久,就可以再世為人。


「師父!鬼類如何淨持五戒?」仁定問:「鬼類中,多比例是餓鬼;餓則求食,食而不能飽,則貪婪。如地藏本願經中說,鬼的種類繁多,各具貪欲不同。因為不同,於殺、盜、婬、妄、酒分別貪欲,求得滿足;倘若奉行五戒,必然從貪而少,以至輕淡。」我說:


「脫離鬼道,到再世為人,時間如何計算?」


「視個人的業而定,好啦!早點睡。」


 說到這裡,我起身走出工寮。夜色朦朧,山嵐朦朧--我結跏趺坐簷下,靜寂地守著朦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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